嘉庆七年（1802年）秋，时任河南布政使兼任兵部左侍郎马慧裕将在其辖地宝丰、郏县一带为乱多年的白莲教首匪刘一协诱捕，并亲自押解京师交付刑部审理。几天以后，刘一协在菜市口被斩首。嘉庆皇帝为此召见了马慧裕，知道他喜爱王羲之的书法，并且经过长期的临摹，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。于是，皇帝将收藏在宫里的王氏书作挑出一幅赏赐给他，以示嘉奖。马慧裕诚惶诚恐，赶紧跪地谢恩。在他的眼里，书圣的真迹无疑是天大的宝贝。

    马慧裕，字朗山，号朝曦，隶汉军正黄旗人，籍地奉天铁岭县。他于乾隆三十六年（1771年）进士及第，遂入翰林，改庶吉士（官职，汉官入仕的台阶），授主事。马慧裕虽然是文官出身，喜文弄墨是他的看家本事。但在军事上也深有造诣，曾编著《武备集要》一书。他提出“善用兵者，攻其爱，敌必从；捣其虚，敌必随；多其方，敌必分；疑其事，敌必备。”他的文韬武略令同僚们钦佩。经过几十年的努力，他已经官居二品，妻子也被敕封为诰命夫人。同僚们都清楚，他们官居一品和一品诰命那是迟早的事儿。而马慧裕本人似乎并不在乎这些，皇帝投其所好，赐给他王羲之的真迹，在他看来要比封侯拜相不知强上多少倍。

    话说马侍郎抱着画匣兴匆匆赶往家中，他要与家人共同分享这份殊荣。马府座落在京城的东城黄华坊一带，马慧裕虽然在河南任职，但由于其辖地不太平，也就没有带家眷。再说他还兼着兵部左侍郎呢，所以要常回京城衙门议事。

    马慧裕回到府上还未来得及与家人同乐共享，一件闹心的事儿摆在了他面前。他在老家铁岭的一个近支堂弟马慧林因为负案，躲藏到他的府上。马慧裕和马慧林没出五服，他俩的爷爷是亲哥们，也就是说他们俩是一个太爷的曾孙。如此一来，马慧林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，想不管都不行。

    原来，马慧林有个姐姐叫马慧兰，嫁到了离铁岭几十里地的一个叫东山屯的村子。一个城里的姑娘为什么要嫁到小山沟里呢？原来马慧兰的婆家是开油房的，家境不错。马家老两口就是贪图这一点。他们原本是不想让闺女吃苦遭罪，谁想到女婿不成器，吃喝嫖赌抽，五毒俱全。好好的一份家业不几年全让他给体当了。没有钱，就让慧兰回娘家要，要不来就挨打。初时，慧兰娘家还能接济点，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。这是个无底洞啊！前些日子慧兰挨打后跑回娘家，弟弟慧林见姐姐遍体鳞伤，赶到东山屯将姐夫一顿暴打。一个常年抽大烟的人，能有啥好身子骨？眼见得他蹬腿翻白眼了，慧林这才住了手。他怕吃官司，从家里拿点盘缠就匆匆来京避难。他害怕见马慧裕，但又不得不见。马慧裕听罢，长长叹了口气。慧兰妹子与他从小在一块玩耍，兄妹感情颇深。没想到命运如此不济。他问马慧林，是否确认他姐夫已经死了。慧林嗫嗫地说，他也搞不清楚，当时只是蹬腿翻白眼了。本想给他点颜色看看，没想到那么不经打。看来真的惹上大麻烦了。

    马慧裕是官场中人，他知道被动地躲避也不是个办法。于是，他向衙门告了假，带着马慧林奔向老家铁岭。

    当时的铁岭知县是扎郎阿，为京籍旗人。因为马慧裕是铁岭人，扎郎阿曾专程进京拜访过他。俩人虽然官衔差了好几品，但同为文人，言谈很是投入。这次回到铁岭，马慧裕先把马慧林打发回家，自己直径来到县衙。扎郎阿对马慧裕的突然造访颇感意外，赶紧布署款待事宜。马慧裕阻止了他，先询问起马慧林的案子。谁知扎郎阿并不知道这起命案，他把刑科的县典（科室的长官，又称经承）叫来询问，得知并没有案底。马慧裕心里有数了，这说明马慧兰的丈夫并没有死，他们也没有报官。扎郎阿自然是个精明人，他知道其中必有隐情，但他更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    慧兰的丈夫果然还活着，只是躺在炕上不能自理。前段慧兰娘已经送去一些钱和物，算是把这事儿给压下了。马慧裕终究放不下慧兰，反正已经回去了，不妨见上一面，否则心里不踏实。第二天，他骑着马独自上路了。因为不是公务，他谢绝了扎郎阿的官轿和衙役，也没让慧林的家人跟着。鼻子下面有张嘴，就没找不到的地儿。

    东山屯在铁岭东南约60里地，马慧裕经张楼子、李信屯（李千户老名）、崔山屯，一路欣赏着深秋的景象，好不悠闲自得。东山屯因为在崔山屯凤凰山的东面而得名。全村300多口人居住在南北两山的脚下。村子被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给隔开了。马慧兰的家就座落在河南岸，是座挺显眼的大院。以前婆家开油房，家底还算富裕。公婆去世后，丈夫败家，才显出破落相。说它显眼，指的是院里的五间砖瓦房，它是村里唯一的砖瓦房。也是慧兰现存唯一的家底了。

    马慧兰没在家，躺在炕上的丈夫说她上山采榛子去了。东山屯周边山多，榛子、蘑菇、蕨菜等山野货也多。村民们靠它能换些零用钱。马慧裕对慧兰丈夫安慰了一番，又拿出一些散碎钱给他。慧兰丈夫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感激的样子，他以为京城的二品大员必然腰缠万贯，这几个小钱是在打发他。他哪里知道马慧裕除了俸禄之外并没有其它外财，而且家里的开销也不小。

    中午时分慧兰回来了，她肩上扛着一布袋榛果，胳膊上还挎着一满筐。猛见到本家弟弟马慧裕她有些吃惊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。昔日充满活力的大姑娘，如今一脸的憔悴，这让马慧裕心里一阵酸楚。他一边帮堂姐铺晒榛果，一边关切地问她脸色苍白是不是贫血，如果是应该赶快医治。慧兰惨然一笑，告诉他是刚才过河凉着了。深秋的河水凉的让人受不了，但没办法，没有桥呀。马慧裕听了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吃过饭，马慧裕与堂姐道别。临行前，他将手上的羊脂玉板指送给了马慧兰，让她必要时换些度日的钱粮。慧兰推辞不掉，只好收下。她目送马慧裕很远，泪水止不住往下流。这就是从小与她一同玩耍的堂弟，做了大官还没忘记这个苦命的姐姐。她打定主意，过几天去铁岭看他。

    马慧裕半宿没有睡好觉，他脑海里不断闪出堂姐那苍白的面容，还有那条将东山屯一分为二的小河。临回时他特地去看了那条河，慧兰告诉他，这河曾淹死好几个孩子。马慧裕很想帮助堂姐、或者说帮助东山屯百姓建造一座桥，怎奈囊中羞涩，力不从心哪！

    马慧裕再次造访铁岭知县扎郎阿，与他探讨修桥一事。扎郎阿无不惭愧地告诉他，类似东山屯的情况在辖境内非常多，官府也是无力解决这些困难。不过……扎郎阿眼睛一转，他说：如果侍郎大人肯出力，东山屯的修桥问题是好解决的。马慧裕当然肯出力，他让扎郎阿别卖关子了。

    扎郎阿出的点子是让马慧裕写些书法义卖，用卖字的钱为东山屯修桥。马慧裕官居二品，又是进士出身，他的书法写得好，颇具“二王”遗风，潇洒飘逸。在京城极被热捧。不过，他有些担心，在铁岭这个小地方，能有人识货吗？扎郎阿让他放心，他只管书写，别的由他来办理。

    马慧裕的担心是多余的，那些商贾大户一听有京官加进士的书法出售，都不惜花钱附庸一下风雅。无奈马慧裕只写了十几幅，估计修桥的钱筹足了，就再也不肯写了。尽管他寒酸惯了，还是忌讳非正道取财的。他委托扎郎阿督理修桥，然后离铁还京。在离京的前一天，慧兰来铁岭看望他，并给他带来几十斤晒干后的榛子。马慧裕自幼在铁岭长大，对榛子还是挺熟悉的。但象东山屯这样浑圆饱满的榛子，他还是头回见过。不用说，这地方的自然环境非常适应榛子生长。他谢过堂姐，叮嘱她保重身子。

    话说马慧裕前脚走，扎郎阿后脚就派工科县典到东山屯督理造桥事宜。由于资金充足，加上当地百姓热情相助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，那座架通南北的石桥就修成了。村民们感念马慧裕的恩德，都管它叫“马侍郎桥”。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，东山屯的百姓自发凑了200斤上等的榛子，委托马慧兰进京送给马慧裕。屯长还为马慧兰凑足了盘缠。马慧兰见乡亲们盛情，加上自己也想进京见见世面，也就爽快地答应了。她让弟弟马慧林与她一同赶往京城。

    马慧兰姐弟的到来，让马府上下感到惊喜。特别是他们带来的榛子，更是让人眼馋。上次带回的几十斤榛子，除了送人一部分外，已经全让家人给消灭了。马慧裕更喜的是乡亲们那淳朴的民风，他想如有机会、有条件再帮帮他们。他让家人带着慧兰姐弟游览了京城好玩的地方，品尝了各式各样的小吃。他还让家人好好跟慧兰学习炒榛子的绝技。

    且说立冬这天，正是当今皇后的生日。本来皇后过生日没马慧裕什么事。以往都是些皇亲国戚、一品大员等够级的人物前往贺寿。但今年却对马慧裕例外。皇后娘娘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马慧裕的书法和文章写得出色，就在生日前一天托内务府转过话来，让他届时进宫为皇后展示一下。马慧裕不敢怠慢，忙着手准备。说是准备，不外乎就是打好文章的腹稿，这对一个进士来说并非难事。倒是马夫人提醒他应该再备份寿礼。她说娘娘寿辰单单写几个字应酬未免不通情理。这让马慧裕感到为难。他听说以往别人送寿礼，不是珍珠玛瑙，就是珊瑚翡翠。自己一介穷酸二品官，除了会写几个字，哪有什么稀罕物件。夫人一旁提示道：娘娘见惯了那些宝贝珍玩，送点土特产品也未尝不可。总比空手强啊！她请慧兰炒些榛果装上盒，让皇后和格格阿哥们尝尝。于是，慧兰精心炒制了几斤榛果，然后优中选优挑了一部分，装进精美的食盒。又用糖稀和淀粉，将剥开的果仁包浆，制成醮果。阴干后包装。慧兰本想再做瓶榛子油，因为没有设备，只好作罢。

    生日当天，马慧裕当着皇上、皇后及皇亲国戚、文武大臣的面，笔走神龙，用朱砂宣一口气写下600字的《坤宁赋》。熠熠生辉的文彩、行云流水的字形，自然博得满堂彩。皇后大喜，当场赏了他金如意一柄。

    皇后的赏赐自然让马府上下为之震动。马夫人和慧兰姐弟还以为是榛子起了作用，殊不知皇后根本就没提这个茬儿。榛子到没到她的手中还说不准呢！看到大家高兴，马慧裕自然不能表明真相而扫他们的兴。马夫人叫人置些鱼肉，她要置席相庆。

    大约过了两天，马慧裕去兵部衙门辞行。他要回河南履行他的布政使职责。而此时，内务府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却在到处找他。原来皇后和格格阿哥们吃了马慧裕送给的榛果后，都是赞不绝口。皇后还派人送给嘉庆皇上一些，谁知圣上竟然不知如此美味究竟何物。也难怪，自从顺治爷入关以后，这些女真的后代们就没见过这种坚果。要知道，他们的祖宗曾在东北的大山里，以采集它们换钱糊口呢！榛子果仁越嚼越香，而且太医说它还有药用功效。于是，皇上传旨内务府总管，让他们将榛果列入皇宫贡品。内务府又将采办任务交给了广储司，命令广储司总办郎中亲自办理。这个正白旗出身的郎中顺藤摸瓜找到了马慧裕马侍郎，求他一道帮忙办理。

    马慧裕与总办郎中、马慧兰姐弟立刻起程赶回铁岭。铁岭知县扎郎阿再次见到马慧裕颇感意外，以为他是查问修桥的事儿，还没顾上献茶，就连忙汇报情况。直到马慧裕道明缘委，扎郎阿才意识到这是件好事。说不定对他将来的仕途有所帮助。

    广储司总办郎中也是个较真的人，他认定要铁岭东山屯的榛子，这叫扎郎阿感到为难。宫里要的不是小数，一万斤啊！说不定以后会逐年增长。东山屯一带哪能满足得了？马慧裕知道铁岭的榛子都不错，只是东山屯的高出一筹。但他做不了这个主，毕竟是皇差啊！他当然清楚这份差事不好办，因为此前他送进宫里的榛子是优中选优的极品，要想凑够相同质量的一万斤确实困难。最终还是马慧兰给他们吃了宽心丸。东山屯周边都是山，榛果资源丰富，凑一万斤精品榛子应该不成问题。知县扎郎阿顺水推舟就委托马慧兰姐弟主抓这份差事，县衙礼科全员配合。

    马慧兰姐弟在东山屯及周边地区开始大张旗鼓地收购精品榛子，然后通过水漂过滤，选出一万多斤极品。还雇用了几名炒榛老手精心炒制，总算完成了这份差事。广储司总办郎中一高兴，对扎郎阿给予了奖赏。扎郎阿跟随效仿，以县衙的名义对马家姐弟也给予了奖赏。马慧林还被县衙礼科录用为采办衙役。

    东山屯及周边的百姓真正得到了实惠，他们的榛子竟然卖出了平时十倍的价钱。他们从心里感激马侍郎。东山屯在屯长的倡议下，干脆将村名改成“马侍郎桥”。一是纪念马慧裕出资修建了利民石桥，二则感谢他为百姓与宫廷搭建了一座贸易之桥。时至二百多年后的今天，已经没人知道东山屯这个村名了。

    马慧裕后来从兵部调至礼部，出任礼部尚书，官居一品。卒谥清恪（恪守清廉之意）。这个文人出身的京官，不仅为地方百姓心中留下了美名，也为中华文化留下宝贵遗产。有《续集兰亭》、《阿干诗抄》行刊于世。现今，他的书法作品仍是许多收藏家追逐的目标。

作者：李泽绵 孟凡萍  责任编辑：李千户镇